田野上的那口深井里住着一个小女孩
这一次,要不是回到了老家,我也不会想起那一件童年时代的往事。
上小学二年级时,春天一过,我们村小那一排泥巴糊墙、茅草苫顶的教室已然窳败不堪,有几间差不多岌岌可危了,看上去似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轻轻一推,于是学校便让我们和那些一年级学生轮流使用一个教室。也就是说,如果今天是我们二年级学生上课,那么他们一年级学生就会休息一天;第二天再换作他们上课,我们休息。这样的状况,要一直持续到村里的泥瓦匠们把那几间危险的教室统统修好了为止。
如此一来,我们的家长就不高兴了。当然,他们不高兴多半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少上了很多课,少学了很多知识,而是因为本学期需要缴纳的学费居然一分钱都不少!有几位家长憋不住了,便气不忿地闹到学校里,大声囔囔着要退些学费。可吃进去的东西怎么会再吐出来呢?我们学校的那个斜眼会计压根儿不把他们当回事,而是语带讥讽地说:“你们和我闹一点儿用都没有!如果有本事,你们就跑到乡里去闹!……”那几位家长便满脸通红地知难而退了。
我们倒是觉得像这样隔天上课真是太幸福了,因为隔一天就可以玩上一天。
不上课的那一天,我们一帮男孩就会相约着一起去扁担街上游顽旷荡。旷荡久了,见到那些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,难免会心痒难耐,顺手牵羊偷了去。
有一次,我们一帮男孩一起翻墙头,跳进街上粮站的职工宿舍区。经过一阵紧张地搜寻后,人人均小有斩获。我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摸到了一瓶蛤蜊油和一本小人书。不幸的是,当我们在心中高唱凯歌,准备从原路返还时,却被那个老是喝得醉醺醺的看门老头给发现了,他当时一路“嗷嗷嗷”地狂叫着追了过来,就像一个疯子似的。他的手里还高高地举着一瓶“洋河大曲”,就像举着一颗手榴弹似的。
我们一紧张,全都从那高高的墙头上直接跳到了外面硬邦邦的水泥路上,咚咚咚、咚咚咚……结果,有两个男孩的脚竟当场摔得骨折了。不好意思,其中一位倒霉蛋正是在下。
而更倒霉的是,那一瓶蛤蜊油竟然当场摔得粉碎。我本来还想拿回家送给我奶奶呢。我奶奶的脚后跟上常年有裂口,一走路就会痛得龇牙咧嘴、攒眉吸气,用蛤蜊油擦一下会舒服一点儿。还有那一本小人书,也不知道摔到哪个旮旯里去了。唉……
那会儿,正是鲜嫩的蒜苗大量上市的季节。我们西南乡是远近闻名的蒜苗之乡,每到春夏之交,我们扁担街上就会挤满了许多从外地跑过来收蒜苗的商贩。一台台机械大秤的后面停着一辆辆大卡车。大卡车一旦装满了,便会立即拉出去。听人说,他们先是拉到山东,然后再从那儿外销到别的国家去。
每每大卡车一启动,我们一帮男孩就会跟在后面追。我们一边撒开腿追赶,一边不断地从车厢上往外面扯着蒜苗。有时候,车厢上面会用那种厚厚的、非常结实的防雨帆布苫盖着,我们就会用一把小刀割开一个口子,再从口子里往外面扯着蒜苗。这需要分工合作,有的人负责跑在前面扯,有的人负责跟在后面捡。我当时脚上有伤,跑不快,所以只能一步一瘸地跟在后面捡。就这么三扯扯两捡捡,往往一场录像外加一大包瓜子的钱就有了。
这有点儿像电影上的铁道游击队,不过,人家抢的是武器弹药,我们抢的是蒜苗,是零花钱。
事实上,那些大卡车上的驾驶员也知道后面有小孩正在偷抢他们的蒜苗,可他们人生地不熟,也不敢贸然停下车,然后跳下来打我们一顿。他们深知,我们西南乡素来民风强悍,老百姓很团结,他们要是敢欺负一个小孩,就甭想再把大卡车开出我们西南乡的地界。所以,他们通常都是突然加大油门,以便迅速甩开我们。
可有的驾驶员比较阴险,他会猛地来一个急刹车,这时候跑在后面的我们出于惯性,往往会一头磕在那铁质的后车厢上,常常会磕得眼冒金星、鼻青脸肿,严重时甚至会磕得门牙脱落、满嘴是血。而每每等我们痛不可R、开始破口大骂的时候,那个缺德*早已把大卡车的油门一踩到底,轰然一声,跑远了。
有一次,我们当中的一个男孩嫌跟在车厢的后面扯得不过瘾,便跑到车厢的侧面去扯。他一扯就是一捆蒜苗,一扯又是一捆蒜苗,于是地上越积越多,仿佛大卡车下了一路的恐龙蛋似的。可人家驾驶员又不是瞎子,他后来肯定是被彻底激怒了,便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,然后又猛地踩下了油门。就这么一下,男孩便被卷进了车轮底下,当场被轧死了。而且死得很惨,他小肚子里的五脏六腑、九曲回肠被轧得满地都是。
我们全都吓尿了。
后来,男孩的家人闻讯跑来把那个大卡车的驾驶员狠狠地打了一顿,并且要钱赔偿一条人命。可最终好像只要到五千块钱。因为那个驾驶员只是被人临时雇佣的,大卡车又不是他的。于是有人说,这也忒不划算了,超生一个小孩还要罚款八千块钱呢,何况都把他养这么大了。
出了这种事以后,我们就不敢再去追着大卡车扯蒜苗了。家人也不让我们再去讨这种一不留神就会丢掉小命的便宜了。于是,我们又开始恢复以前那种在街上东偷偷、西摸摸的游荡生活。可我脚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,爬高窜低的非常不利索,那帮男孩也就不愿意再带着我一起玩了。我便落了单,只好一个人到处瞎逛逛。
有一阵子,我特别喜欢跑到街上的中心小学去看人家奏国歌、升国旗。那一队负责升旗的男孩一律穿着白衬衫、蓝裤子、白球鞋;女孩一律穿着白衬衫、蓝裙子、白球鞋,而且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无比鲜艳的红领巾。我从大门口远远地看着那一队像是从宣传画上走下来的漂亮人儿时,心里羡慕极了。因为我们村小的孩子从来不奏国歌、升国旗,也没有红领巾可以戴。
可连续看了几次我便兴味索然了。后来,每到休息天,我就不再跑到街上去,而是跑到我们村东头和邻村搭界的那一大片田野上去瞎晃悠。
就是在这样的瞎晃悠中,我偶然发现了一口深井。
那口深井,就像一只十分狡猾的、极难捕抓的野兔一样,阒然无声地栖息在一丛草莽之中。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两只眼睛比较尖,那么根本发现不了。
当时,我紧紧握着一根棍子,不时东敲敲、西敲敲那一丛又一丛比我的肚脐眼还要高的草窠。我们村上曾有人在这片人迹罕至的田野中逮到过野兔、野鸡,甚至还逮到过刺猬、乌龟什么的。反正你永远不知道下面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你。
但可能是那一天我的运气不太好吧,我敲了一路,草窠的下面竟毫无动静。即便有什么动静,也顶多是倏地游出来一条可怕的臭花蛇,或者跳出来一只恶心的癞蛤蟆。
后来,我开始疑心那些小东西是不是一听到什么动静,就会立刻藏在下面动也不动。你知道的,它们都是很聪明的。于是,我不再浮皮潦草地从上面胡乱敲打,而是深深地弯下腰来,用棍子奋力地拨开那些草窠的枝身。如此一来,我瞪大眼睛就能看清楚下面到底有没有我想要的那些小东西。没过多久,我就发现了一个隐隐凸起于地面的圆形井台;再细细拨开遮挡其上的一簇野草后,我就发现了一口深井。
说是一口深井可能不太准确,因为里面压根儿没有水,而且我也从未听到我们村上有谁说过这儿有一口深井。确切地说,这应该是一个深洞。可从洞口和洞壁那十分规整的形状上来看,它又不像是一个天然的深洞,而更像是人工挖出来的。除了没有水,它看上去和我们家门前的那口深井几乎毫无二致。所以,我还是叫它深井吧。
那一天,我扒在井口上研究了好半天,直到我忽然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。抬头一看,原来是太阳快要落到西边的村子里去了。傍晚暮色的大幕正徐徐地垂落下来。我慌忙站起身来。
那一刻,我极目四望,阔大的田野上空无一人,只有五月的畅风不断擦着我的脸庞,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。
第二个休息天,我又跑过来扒在井口上往里面瞧。而瞧的时候,我非常兴奋,也非常紧张,就像一个人正在探险。我还带了一只手电筒,不断地往井底照,但什么东西都没有照到,就连一棵野草也没有。井底干干净净的,好像天天被人用扫帚扫过一样。
第三个休息天,我继续跑过来扒在井口上往里面瞧。我忽然突发奇想,竟不断地朝里面做*脸,吹口哨,甚至还装腔作势地乱吼了一首歌:小呀么小二郎,背着那书包上学堂,不怕太阳晒,不怕那风雨狂……不过,依然一无所获。
第四个休息天,我再次不屈不饶地跑过来。这一次,皇天不负有心人,我终于有所发现。
那一天,我先是握着手电筒往井底照啊照啊,可依然什么都没有照到。但没想到一阵眨眼后,我竟然照到了一个好东西——一本小人书!一本《隋唐演义》赫然出现在一束光照之中!
我清晰地照见小人书封面上的李元霸正跨着一匹“万里烟云罩”,手上高高地举着两只“擂鼓瓮金锤”,趱马向前,奋勇杀敌。我的耳畔似乎即刻响起了一股震天动地的擂鼓厮杀之声,人仰马翻之声……
嘿,这分明是我上次从街上粮站偷出来以后又不小心摔丢的那一本!因为封面的左上角有个很明显的墨水印。一时之间,我喜出望外。
我那会儿太喜欢李元霸了,当然还有其他那些特别擅于使用两只大铁锤的少年英雄,譬如*天化、裴元庆、薛葵,还有那个大名鼎鼎的岳家小将——岳云。
可问题是,我怎么下去把它拿上来呢?
如果是一棵树,那就好办了,不管树有多高,我都可以先在手心里呸呸呸地吐上几口口水,而后一阵噌噌噌地爬上去。可这么深的枯井我倒是头一次遇到。我说过,我们家门前也有一口深井,有一回我奶奶在打水时,一不小心把水桶掉了下去,竹竿够不到,我便手脚并用,顺着两边的井壁撑下去,很顺利地够到了那根系在水桶提梁上的长绳。
可那会儿,我父亲站在井口上给我壮胆,同时给我出主意呢,而且井里还有很深的水,即便掉下去也不会受伤;这会儿,只有我一个人,而且井里没有水,万一掉下去,估计两条腿就要彻底废了,所以我心里不免会发怵。
那一天,我扒在井口上踌躇良久,最终却无法可想、无计可施,只好先回去了。走之前,我把井口又用一簇野草遮盖起来。我可不想那一本《隋唐演义》被别人发现。
第五个休息天,我一大早就跑过来,还带了一根长绳。
我把长绳的一端扎在井口边上一簇枝干非常粗壮的草窠上,扎得牢牢的,另一端扎在自己的腰上。我还把鞋脱下来放在井口边上。等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之后,我再一次握着手电筒照了照井底。我要确定井底有没有臭花蛇,或者癞蛤蟆之类特别可怕、特别恶心的东西。我可不想和它们打个照面。还好,井底什么都没有,除了那本《隋唐演义》。
我小心翼翼地顺着两边的井壁撑了下去。井壁上有不少苔藓,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。它们都绿得十分盎然。但是越往下越干净,井壁上几乎看不到苔藓和杂草的痕迹,好像天天被人用鸡毛掸子掸过一样。
眼看着就要够到李元霸的那两只“擂鼓瓮金锤”了,可突然,我那光溜溜的脚背竟被人猛拍了一下,我吓得一个哆嗦,慌忙低头一看,井底上方约莫一米高的井壁上竟有一个洞!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站在洞口朝我微笑呢!我又吓得一个哆嗦,便一下子掉在井底了。
“呵呵,你没有摔坏吧?”小女孩探出身体凝望着我,一脸关切的模样。
我感觉她好像并没有多少恶意,一颗狂乱跳动的心便逐渐平静下来。
“脚摔得有些痛,不过不关你的事,这是老伤了!”我一边揉着那只祸不单行的右脚,一边仰起头来望着她。
“来我家吧,我给你瞧瞧!”她向我友好地伸出了一只手。
我犹豫了片刻,便抓牢了那只手。那只手很白很干净很光滑。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,因为我的手又黑又肮脏又毛糙。
我原本以为她的家只是一个小洞,但钻进去以后才发现别有洞天,居然比我们家的茅草房还要宽敞、还要气派!而且居然有一套非常高档的藤编沙发!我们村上只有那些杀猪的、开拖拉机的和当干部的人家才有这种藤编沙发。我像是那个孙猴子初进水帘洞似的,眼前豁然一亮。
她让我赶紧坐到沙发上,而且即刻蹲下来,用手抓起我的右脚查看了一番,丝毫不顾那上面还沾着些许苔藓的污渍。然后,她顺手在茶几的抽屉里找出一瓶什么东西,拧开瓶盖,从里面抹了一点儿出来,便在我的右脚上一阵轻轻地擦拭。
我的右脚被擦得一片清凉,舒服极了。
我不禁好奇地问:“这是蛤蜊油吗?”
“不是蛤蜊油,这是财神油。”
“财神油?”
“嗯。”
我忽然心有所动,便又问了一句:“这种财神油可以擦我们脚后跟上的裂口吗?”
“当然可以啊,效果蛮好的。”
“噢。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忽然问我。
“小蛋。”
“小名吗?”
“嗯。你呢?”
“小欢。”
“小欢?那你的妹妹是不是叫小乐?”
“是啊!咦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嘿嘿……”我终于聪明了一回。事实上,我刚才一进来就看到了挂在沙发上方的那面镜框,镜框中全是照片,有她的,还有她的家人:爸爸,妈妈和妹妹,欢乐之家,一目了然。
“他们不在家吗?”我指着镜框中的那些人问。
“我妈妈出去买菜了。我爸爸和我妹妹都已——已经不在人世了。有一年发大水,他们被水淹——淹死了。”小欢忽而一脸哀伤,一副要哭的样子。
她们女孩总是这样,说笑就笑,说哭就哭。
我不想看到她哭,便赶紧岔开话题,甩动着手中的小人书问:“这一本《隋唐演义》是你的吗?”
“嗯,是我的。不过,这是我妈妈上次到街上买菜时捡到的。”
这么巧!我顿时深感诧异,可并没有说出来。因为那毕竟是我偷的,说出来好像并不光彩。
“我家里还有很多小人书,你要看吗?”话一说完,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,迅速跑到里面的房间搬出来一只纸箱子,摆在我的面前。纸箱里全是一些花花绿绿、令人眼花缭乱的小人书。
看来,我今天算是来对了地方。到我们扁担街的小人书摊上去看,一本就要一毛钱呢。
可我一想到她妈妈就坐不住了,于是吞吞吐吐地问:“我——我能借几本拿回家去看吗?下——下一次等我们休息时,我马上跑过来还给你。真的,我说话算数,骗你是小狗!”
“这——这恐怕不行,我妈妈知道了会骂死我的!要不这样,你可以每天下午两点钟跑过来看到五点钟,因为那三个钟头我妈妈都会出去上班。”
“嗯……那好吧。我后天下午两点钟来。”
接下来的那些休息天,每到下午两点钟,我就会悄悄地跑到小欢的家里去看小人书。同时用她家的财神油擦一下右脚。当然,我也会顺便和她聊聊天。我问过她,她和她妈妈是不是也像我这样顺着井壁爬进爬出的?她说不是,但也并没有告诉我另外的进出口在哪儿。我问过她妈妈在街上的哪个单位上班?她却笑而不答。我还问过她为什么不去上学?她说她现在身体不大好,暂时休学在家。我猜想,她一定是街上中心小学的学生,而且一定是那一队负责升旗的漂亮人儿中的一员。可一想到那些漂亮人儿,我心里就会止不住一阵酸溜溜的,所以一直没问。
有一次,小欢竟叫我唱歌给她听,说就唱那一首“小呀么小二郎……”。我一听,难为情死了。我上次在井口上装腔作势地乱吼一气肯定是被她听到了。事实上,我知道自己五音不全,我父亲曾经说过我唱歌就像母驴叫儿、公鸡打鸣。但小欢偏要我唱,说不唱就不给我看小人书。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再次乱吼了起来,直到她紧紧地捂上自己的两只耳朵为止。
有一天,当我终于看完那一大箱子的小人书,再次爬出井口时,不由得长吁出一口气,就像终于做完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。
打那以后,我去小欢家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勤快了。
眼看着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,我们学校的那几间危险的教室总算被修好了。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作息制度,一周只能休息一天。于是,我彻底忘记了去小欢家。说实话,我不大喜欢和她们女孩玩,还是喜欢和男孩玩。再说,我脚上的伤差不多已经痊愈了,那一帮男孩也不再嫌弃我碍手碍脚地跟在后面了。
有一天,我忽然看见小欢跑到我们家,而且还是牵着她妈妈的手一起来的。我蓦地想到我还从未邀请过她到我们家来玩呢。也许,我今天可以教她打弹弓什么的。
我刚要吹嘘我们家的茅草房虽然很简陋,但冬暖夏凉的时候,她却开口就说:“小蛋,你现在怎么不到我们家去玩了?”大概说得比较急,她的小脸蛋上立刻挣出了两朵红晕。
我只觉脸上一阵发烫,但随即抱以歉意地说:“现在真的没空,因为我们学校不放假了。不过等放暑假时,我就可以经常跑到你们家去玩了!”
“嗯,小蛋,你可要说话算数啊!”
“骗你是小狗!”
“那好吧。我把这瓶财神油送给你。等冬天来了,你可以擦脚后跟上的裂口。”
小欢把那瓶财神油放在一张椅子上,然后朝我粲然一笑,又吐了一下舌头,做了一个*脸,便牵着她妈妈的手往门外走。
我刚要叫她再坐一会儿,因为我还要教她打弹弓呢,我打弹弓可厉害了。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,她妈妈却猛然回过头来,一张脸突然像布满了冬天的寒霜,一道锯刃似的目光狠狠地剜着我!就像和我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!……
我一惊,醒了。原来是做了一场梦。
可我床边的那张椅子上竟赫然放着一瓶财神油!我赶紧把它藏到了床下。
就在我把床下的“多宝箱”拖出来的时候,我发现床腿边上那个从前曾被我堵死的老鼠洞竟然又被刨开了。我火冒三丈,立刻从外面的井上打回来满满一桶水,然后不停地往老鼠洞里灌。灌了一桶又一桶。最后,终于从洞口浮出来一大一小两只死老鼠,而且又是两只在我们这儿十分罕见的、通体雪白的老鼠!
我旋即把这两只死老鼠扔到了外面,又从外面铲些土回来,重新堵死了老鼠洞。
等忙完了这一切,我的眼皮却止不住一阵猛烈地跳动着。
终于等来了暑假,我想起了自己的承诺,可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不敢一个人再跑到小欢家去玩。于是,我把那一帮男孩都叫上了。可那一天,我们找遍了那一大片的田野,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一口深井,尽管我从前特意留在那儿的标记一个都不少。它蓦地凭空消失了!
那帮男孩空跑一趟,便开始众口一词地指责我是一个大骗子,是一个胡说八道的王八蛋!
我连忙争辩说,电影上不是有好多人都住在深井里、地道里的吗?人家还在里面打*子呢!……
可那帮男孩就是不肯相信我,后来,他们撇下我,不许我跟着,一起骂骂咧咧地跑了。
我孑然一身地站在那一大片突然空旷、岑寂下来的田野上,一阵心潮起伏。
或许那口深井自己会移动,又或许小欢和她妈妈一起顶着自己的家搬到别处去了?……
夏日的天空像玻璃球一样透明纯净,四下里,惟有那些半人高的野草在风中不断摇曳着,发出铮儿铮儿的声响,似乎正把头凑在一块儿悄声低语,传递着什么可怕的秘密。
我再也不敢站在这儿了,便撒开腿往西边的村子里跑去。
暑假一过,天开始变凉,我奶奶脚后跟上的那些裂口又开始蠢蠢欲动、兴师作怪了。我赶紧把那瓶财神油从床下的“多宝箱”里找出来,拿给奶奶擦。连续擦了几天,奶奶说舒服多了。
效果果然蛮好的!
奶奶问我这瓶好东西是从哪里来的?我支支吾吾地说是从街上捡的。奶奶便沉下脸来教训我,千万不能偷人家的东西,要给人家送回去。我一下子急得脸红脖子粗,一口咬定这不是我偷的,而是我捡的、捡的、捡的!奶奶这才半信半疑地不再说话了。
有个婶子听说这瓶好东西很有效果,便跑过来想借用一下。我才舍不得借给她呢,因为用掉一点就会少一点。可奶奶说,即便不借,放在家里时间长了也会失效的。我只好拿了出来。
婶子一边擦着自己的脚后跟,一边问我这是什么油?我说是财神油。她便一惊一乍地说:“财神油?难不成是老鼠油?有的地方把老鼠称作‘财神’,意思是家里有余粮,才会招老鼠上门。所以说,老鼠就是‘财神’。而有的人家,穷得叮当响,连老鼠都不肯上门,都会嫌弃呢!……”
她唧唧歪歪地说了一大堆,我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。我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那四只先后被水淹死的老鼠。
可小孩的记性都不长,没过多久,我便逐渐淡忘了这一件往事。
这一次,我回了一趟老家,在老房子里住了一夜。可天亮爬起来的时候,我却赫然发现床前的地上出现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。脚印很小,很纤细。我连忙靸好鞋,顺着脚印往前走,然后一直走到了我们家门前的那口深井上……
事实上,它已经断水好多年了。
(完)
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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